“你咋把那个放在我衣服头呢?”陈迪新的儿媳妇困惑地问丈夫陈启华。“不放里头,拿在手上怎么拿回去?”陈启华吼了妻子一句,跋山涉水送回一个骨灰盒,自然不能在途中惹人注目。把骨灰盒放在行李箱里,拉链一拉,谁也不知道箱子里有一位父亲的遗愿。
三峡移民10年之困惑
离开一辈子后,他又回到了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上,从小到大,他一直是那个地方的目击者。———乔伊斯《尤利西斯》
陈迪新的儿媳妇花了90元钱买了一个21吋的行李箱,这个红绿相间的行李箱完成了陈迪新“死要入土”心愿。
陈迪新病逝了,但他的骨灰和儿媳妇的贴身衣物一起,混杂在行李箱中。
“你咋把那个放在我衣服头呢?”陈迪新的儿媳妇困惑地问丈夫陈启华。“不放里头,拿在手上怎么拿回去?”陈启华吼了妻子一句,跋山涉水送回一个骨灰盒,自然不能在途中惹人注目。把骨灰盒放在行李箱里,拉链一拉,谁也不知道箱子里有一位父亲的遗愿。
为了避开安检,提着行李箱的陈启华选择坐大巴到深圳,再由深圳的亲戚开车将骨灰送至重庆万州。
十年前的2004年8月26日,陈迪新随900多位移民一起抵达广州。2005年3月3日病逝,他的骨灰在增城市殡仪馆放了8个月零17天。当年11月份,一个料峭多雾的冬日,陈迪新魂归故里。
告而未别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,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———米兰·昆德拉《生活在别处》
一张K1098次万州至广州的火车票躺在玻璃柜里。
这是冯慈国移民到增城新田村10年来第11次往返重庆的票据,日期是2014年8月7日。
这次回万州,他想找点零工做,结果呆了二十多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。回万州前,他在增城一家公司做保安,“他们喜欢靓仔,我老了又不靓仔就把我炒了”。42岁的冯慈国说话带着自嘲式幽默,嘴唇上一颗痣随着表情变化而起伏,接近土地颜色的皮肤记录了他常年务工的经历。
移民后,他每年都回一趟万州看望他75岁的母亲。“我妈只有我一个儿,我不看她哪个看?”
冯慈国的母亲张仕珍在上世纪80年代失去了得支气管炎的丈夫,独自拉扯一双儿女。女儿出嫁后,她随儿子生活。2004年,她连同儿子一家被纳入移民范围。
这个连普通话都听不太懂的老人,第一次坐上了火车。此前,万州是她见过的最大城市。和张仕珍一同离开这片浸润了大半辈子土地的,还有她的两位亲家。他们在火车上用重庆话给对方打气,“怕啥子嘛,一家人都在一起,想回来坐个火车就回来了。”确如她所言,隔年,张仕珍又坐火车回了万州。
在新田村的这一年,除了买菜,她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住了19户移民的小村庄。“咋个耍?就围到这个院坝转圈圈咯。”冯慈国挥舞着胳膊比划着圈,张仕珍的消遣方式就是抱着孙子在村里转圈,坐在门口跟年纪相仿的老人聊天。
冯慈国几乎每次回家,都要扯着嗓子喊两声,张仕珍有时从某个村民家里回应他,有时在新田村的某个小角落回应他。儿子一回家,她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。偶尔会小声提出疑问:“怎么搜不到万州的天气预报?”她还想养几只鸡,只是这楼房前的一条过道,怎么容得圈一个鸡窝?
如果不是亲家陈迪新的离世,或许张仕珍还会为了两岁多的孙子多呆一段时间。
在冯慈国的印象中,张仕珍从那时起就开始流露出想回重庆的念头。她找了各种理由怀念重庆,“我想小女儿”、“我听不懂他们说话”、“这儿太热了”、“我要去给你爸扫墓”。直到她说出最后一个请求,儿子才明白了母亲此前所有的委婉表述的心意。
冯慈国带着张仕珍回到5年前离开的农家小院。拾掇一番后,他提了两瓶酒去院后的堂哥家,拜托他照应一下老人,有事没事在院前喊一声,答应了就好。回到家,张仕珍一点也落不着闲,村里年轻人出去打工留下的荒地,她随手“开了荒”,种点红薯、冬瓜和茄子。几只鸡被她圈在栅栏里“咯咯”地驱离寂静。在县城的女儿一有空就回去给她捎点油盐酱醋。
前年,张仕珍生了一场病,冯慈国急急忙忙赶回万州,待她病好后打算带她回广州。头一天还了儿子的张仕珍,隔日清晨便了。劝告无效,冯慈国只得独自离开。
“父母以前是两隔,不能以后死了还不在一起。”冯慈国说到这儿,把土豆丝里混着的干辣椒拨出来抖在玻璃柜上。
魂归故里最美丽的,是一个因得到安慰而感谢的人的灵魂———雨果《悲惨世界》
2005年3月3日,陈迪新得支气管炎病逝。按,三峡移民在增城每人分得3分田,3分地。如果按照家乡入土为安的风俗,火化后的骨灰应当葬于自家山地,但这些移民在增城并无山地可分。
若在广州去世,他们火花后的骨灰只能放在增城市殡仪馆中,这成了移民老人不可触碰的话题。陈迪新生病期间,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向儿女们提出,自己要“入土为安”。儿女们都以“还不是考虑的时候”敷衍了老人,没人料到他会走得那么仓促。
陈迪新去世时,距他移民广州还不足7个月。骨灰如何安置,成了儿女们的心病。大儿子陈启华辗转反侧几个夜晚,叫醒了媳妇张叠菊,“把我父亲的骨灰放在你老家的地里”。
张叠菊听到丈夫不容置疑的语气,没有吭声。“是啊,辛苦一辈子,不能到死都圆不了心愿。”张叠菊给母亲打电话商量,母亲让她跟弟弟打招呼,毕竟如今娘家是弟弟当家。
弟弟听了张叠菊的话,“拿回来嘛,总不能把老人放在殡仪馆里头”。此时,陈迪新的骨灰已在殡仪馆搁置了5个月。
想到一年没回过家乡了,张叠菊特意花90元钱买了一个21吋的行李箱,把换洗的衣物整整齐齐地叠在里面。让她没有想到的是,陈启华把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摆在了衣服里面,箱子的正中央。
“你咋把那个(骨灰盒)放在我衣服头呢?”
“不放里头,拿在手上怎么回去?”陈启华吼了她一句,呛得她一句话不敢说。
走走停停,晕车的陈启华记不清坐了多久的车了。只记得一下车就感受到了万州的寒意,冬日的万州,雾气蒙蒙。
张叠菊在县城买了不少纸钱,还有一口专门放骨灰盒的小棺材。从增城出发时,她不敢拉行李箱,这让她有点过意不去。
喊来的亲戚朋友不多,只坐了两桌。仪式简单,骨灰入土,撒纸钱,放鞭炮。这个背靠山坡,面朝田地的地方,有了陈迪新的一座墓碑。陈启华放心了。
新鲜故乡让我们习惯各种事物,就是用它来代替幸福———普希金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
“土豆没得了嘛就自己去捞两根酸豇豆。”冯慈国指着厨房对儿子冯程佳说。厨房不起眼的角落摆着两个瓦坛,泡着豇豆、大蒜、生姜、白萝卜和辣椒。这些普通的配菜通过盐水浸泡成为重庆人不变的舌尖故乡。酸菜鱼要放酸菜,油爆鸡杂要放酸菜,爆炒猪肝要放酸菜……
总之,味道没对就放酸菜。冯慈国每回懒得买菜,从坛子里捞两根酸菜,就着稀饭就是一顿。冯程佳也养成了这个习惯,菜不好吃就去捞酸菜。
2011年冯程佳跟着父亲回了一趟万州。他说,“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。”冯慈国反问,“你当年来的时候不是坐火车?”胖乎乎的冯程佳不好意思地笑了。移民时他才2岁。
万州的山又斜又抖,让这个孩子不适应,没走多久就嚷嚷腿酸,姑姑想把这个几年未见的胖侄儿抱起来,被冯慈国喝止了,“这么大了还要抱,自己不晓得走!”冯程佳很是委屈,又不敢。
让冯程佳兴奋的东西也不是没有,除了泼了红辣椒的炸酱面,万州的山和水都是新鲜的。尤其那江上的船,但凡船鸣,总引得冯程佳侧耳倾听。一日,趁大人没留意,7岁的他偷摸出了门,在江边看了半天的船。直至晚饭时间,大家才发现他不见了,纷纷出门扯着嗓门高喊他的小名“佳佳”。冯慈国很担心这个生在江边的旱鸭子,找到他后给了他一巴掌。冯程佳流着泪说他喜欢船,电视又搜不到他喜欢的广东科教频道,就去江边看船了。
广州不是没有江,也不是没有船,但移民至广州10年的冯程佳从未见过珠江和大船。见惯了大江大浪的冯慈国满脸的无所谓,“那有啥好看的?长江上不晓得走过好多回了。”他从没想到要带着儿子看看广州的珠江水,看看花市期间江上的花船。他在意的,只是儿子是个旱鸭子。
对于这个旱鸭子,冯慈国百般感慨,他嘟囔着,江边出生的娃儿游不来水,说出去都是个笑话。冯程佳,从未体会过江中戏水欢乐的孩子,看着动画片,对父亲的感慨几近无感。
“没来得及学游泳就过来了,现在到哪儿去学呢?”
从万州回广州,冯慈国都会收到几条娇子烟,有些是妹妹送的,有些是朋友送的。儿时的玩伴大多当了小老板,在街上开了饭馆或茶馆,见冯慈国回来常常打趣地问,“的前沿怎么样?”冯慈国摇着脑袋,“他们觉得我混得好,我觉得他们混得好。”
到广州后,冯慈国学会了打广东麻将。
“现在村里人聚在一起就喜欢打广东麻将。”他解释说,广东麻将打得小,不像四川麻将会“加番”,打广东麻将五元钱一把的都没有四川麻将一元钱一把的注大。这次回重庆跟老家人打麻将,一元钱一把,打4个小时他就输了300元,而在增城打一个下午最多输赢几十元钱。“反正是时间,打那么大干什么?挣钱都没有挣那么多。”
关于现在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,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———歌德《浮士德》
冉广金的希望在自家的墙上,那是这位66岁阿伯生活、娱乐的“高级手段”。
这个“高级手段”是他挂在墙上的三把琴:两把二胡,一把板胡。有趣的是,那把古朴的板胡是冉广金用可乐罐和竹竿自制的。
自15岁起便与二胡结缘的他,是当年万州石桥村有名的“文艺青年”。在乡村文化繁荣的时期,他担任了石桥村村长兼宣传队队长。
2004年,冉广金作为移民代表带头举家搬迁。
“我是老,搞乐队都经常说好,广州肯定比万州发展好。”冉广金移民时几乎把能带的家具全部带上了。他指着屋内的桌椅摆设,“把家全部搬过来,就好像还是那个家一样。”
到广州不久,冉广金就按捺不住,开始摆弄乐器,想重组乐队。他从老家喊了两个老朋友,再从萝岗区九龙镇文化联合会找了三个本地乐手。
“我买乐器、音响就花了几万块钱,想把乐队搞好,搞出特色!”冉广金拿出一张乐队名片,抬头是“九龙镇三峡移民曲艺队”,他是队长,另外一个叫做廖扬发的本地人身份为“联系人”。
这个“联系人”类似于业务联络员,专门出去接洽演出机会。冉广金说:“语言不通,还是本地人好办事。”
原本以为找了几个本地乐手可以增添人气,真正演出的时候,冉广金才尴尬地发现,本地乐手大多唱的都是客家民歌,家乡的乐手开口就是《养猪姑娘》。为了双方统一,冉广金尽量选择普通话曲目,谁也不迁就谁。尽管如此,两位投奔他的老友呆了不到一年就呆不住了。
乐队散了,冉广金每日只能在自口拉唱。说起移民,他仍像当年的移民代表一样,“出来了就不用回去了,死了骨灰一撒,哪儿都一样。”
“广州是我的老家,重庆就是我的故乡”,冉广金说。
关于未来下面玩什么花样呢?———安东尼·伯吉斯《发条橙》
挣钱养家,对于中年人来说是一门必修课。安置在增城宁西冯村的付吉权也为挣钱发愁。
刚移民时,付吉权46岁。曾是汽车兵的他有一手漂亮的驾驶技术,得益于此,他在重庆的工厂有一份不错的工作。移民后,他同样寻得一份和驾驶相关的工作,为一家服装厂送货。
“把货从增城这边厂里装车,然后连夜送到广州的火车站,上下货都要自己搬。”付吉权说,没干多久,这样的工作就让他力不从心。
幸运的是,付吉权发现他所在的安置点附近有私人老板的养猪场,他开始帮人开车四处拉潲水。这份工作令他得以养家糊口。
谁也没预料到,属于付吉权的机会就在这一来一回拉潲水间萌生。由于生意上的纠纷,付吉权所跟的老板中途放弃了自己的猪场。已经基本掌握猪场全盘运作方式的付吉权和妻子细细琢磨后,开始了自己的养猪生意。2009年开始,他在自己分配的田地里搭院建棚,有了一份自己做主的活计。
“那两年真的觉得有奔头了。”付吉权和妻子起早贪黑地为猪场忙碌,他仍然在外收潲水,妻子则在家照看猪场。每年都有上百头肥猪出栏,日子开始红火起来。
三年后,生意做得顺手了,付吉权也有了一点“野心”,他和妻子决定加大投入,扩建猪场规模。想着扩建后每年可以多出栏的肥猪,他把心一横,一次性向亲戚朋友筹借了10多万元,几乎是重建了一个全新的猪场。
命运的转折和当年偶得的机遇一样,令人猝不及防。从2012年3月开始,增城在其辖区范围内展开了为期一年的整治“散小乱养猪场”行动。据了解,截至2013年3月底,此前增城存在的7000余家养猪场关闭、清拆近八成,达到5855家。而付吉权刚建好、并已购入种猪及猪苗的猪场恰恰就在这个整治范围之类。
当他和妻子看着如命根的猪被贱价处理时,付吉权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。这次,他们赔了近30万元。
付吉权的妻子冉崇秀在一年后仍然无法接受这件事。圈里养猪,田里栽粮,地里种菜,这些早已被她谙熟于心的之道突然之间失效了,她理解不了。
在猪场的种猪、生猪被处理完毕后,倔强的冉崇秀不同意清拆那排用心血铸建的猪场大棚。
田埂上的这排大棚就这样空置着,两口子没事就望着这被荒弃田地上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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